第三十六章 宴之客
【一】月亮出来了。
抬头看,明月已升至飞霜殿上的天空。
是一轮満月。
宛如宝⽟的月亮,浮现在舂天罕见的碧澄天际。
四把篝火在铁笼中烧得一片通红。
月影笼罩整座华清宮,明亮得即使没有灯火或篝火,也可看见鱼儿在池面上跳落。
石

之间已冒出

绿舂草的石板上,铺着来自胡国的绒毯。这些华丽的波斯绒毯,是空海向马哈缅都借来的。
总共有三块波斯绒毯。
这儿坐着四个人。
远渡重洋的倭国留学僧沙门空海。
同样来自倭国的儒生橘逸势。
官拜校书郞的诗人⽩居易乐天。
胡⽟楼艺

,绿眼碧眸的⽟莲。
此四人,彼此对望围坐一圈。
乐师和厨师都到山下村落去了。
大猴、子英和⾚,也随乐师和厨师等人下山。
任务完成之后,一行人还会折返原地。
美酒佳肴均已备妥。
大巨的瓷盘上盛着蒸煮炒炸的

、猪、牛⾁、青菜,包括燕窝在內的各种山珍海味纷列杂陈在席间。还有,空海请托李老人找来的荔枝。
酒杯同样各随己意,听凭取用。
空海取用的,是来自波斯的琉璃杯。
逸势拿的是夜光杯。
⽩乐天则是⽟杯。
乐师们还留下了若⼲乐器。
一把笙。
一把五弦月琴。
一把琵琶。
一组编钟。
⽟莲忙着为大家斟酒、夹菜。偶尔还抱着月琴簌簌弹奏。
众人缓缓喝着酒。
几杯下肚之后,逸势双颊已微泛晕红。
“空海先生。”⽩乐天右手握住⽟杯,唤道。
“是。”空海手拿琉璃杯,望向⽩乐天。
⽩乐天的脸上,摇晃着篝火燃烧的光影。
“本来是我邀您来这儿的,当时,完全想不到会是这个样子。”“您觉得如何?”“与您在这儿连夜对酌,真是愉快哪。”⽩乐天嘴里含着酒,慢慢地品尝着。
“今晚,会发生什么事吗?”⽩乐天问。
⽟莲上前,为⽩乐天已空的酒杯斟満酒。
“不知道——”空海仰首向天,用像是叹息的声音说道:“或许会发生。也或许不会发生。”随后,视线又移回到⽩乐天⾝上。
“不,不管会不会发生,我都无所谓。”“——”“刚才,从您那儿听到了匪夷所思的怪事。”“是的。”“真没想到,会听到贵妃其实不曾死在马嵬驿,还在华清宮苏醒过来的事。没想到此地曾发生过这等事——”“说来,玄宗和贵妃的一切事端,均始于此华清宮。”“如果说,两人在华清宮度过最幸福惬意的⽇子,他们共同的⽇子也是在华清宮结束的。那么,在此举办宴会,该是再合适不过了。”“所谓结束,是指五十年前的旧事吗?还是我们此时…”“我也不知道。”⽩乐天静静地头摇。
“虽然我刚刚说过了,玄宗和贵妃两人最幸福惬意的⽇子,是在此地度过,不过…”“不过什么?”“贵妃果真拥有过这段幸福的时光吗?”“你认为呢?”“我也搞不清楚。我只知道——”说到这里,⽩乐天像是在寻找适切的字眼而停下话来。
“你知道什么呢?”“不,我不是说我知道什么,但我

觉,所谓执笔为文,真是件罪孽深重的事。”“——”“像贵妃——杨⽟环这样的女

,她究竟过得幸不幸福?他人不得而知。连她本人也可能不知道。空海先生也罢、逸势先生也罢,回首自⾝的往事,到底幸或不幸,你们能回答得出来吗?”经过⽩乐天如此一问,逸势头摇答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“我所想写的正是那些不得而知的事。对照贵妃生前,我所要写的这些事,

觉自己真是罪孽深重。”⽩乐天望向⽟莲,搁下酒杯说:“请拿笔来——”一旁早已备妥笔墨。
⽩乐天默默地磨起墨来。
其间,谁也没有开口。
空海和逸势,含酒在口,静静凝望磨墨的⽩乐天。
只有⽟莲弹奏的月琴声簌簌响起。
过了一会儿,⽩乐天自怀中取出纸张,手上握住沾了墨汁的笔。
⽩乐天左手拿纸,写下了一些文字。
四周牡丹缭

盛开。
蓝⾊月光倾泻在牡丹花上。
然后——“好了。”说毕,⽩乐天搁下笔。
手持纸片,自顾自地

哦起来。
声音低沉苍劲。
⽟莲即兴弹奏月琴,应和着⽩乐天的

咏。
两鬓千茎新似雪,十分一盏

如泥。
酒狂又引诗魔发,⽇午悲

到⽇西。
⽩乐天的声音在月光中朗朗向上飘升。
两鬓发丝,⼲

翻⽩似雪。
饮酒満杯,我狂醉如泥。
痴癫

醉,又呼引出我心中的诗魔。
午后引吭悲

,直到⽇落西山。
其诗大意如此。
当⽩乐天的

哦声停止之时“唔…”逸势发出不胜

慨的声音。
此诗,宛如⽩乐天⾝已老去的自况。
不久,⽩乐天再度握笔。
继续在纸张上沙沙走笔。
掩蔵在⽩乐天心中的诗意之门,似乎已整个敞开了。
看得出来,⽩乐天此时文思泉涌,不可遏止。
他将心中涌现的文思,原封不动地写在纸上。
貌随年老

何如?兴遇舂牵尚有余。
遥见人家花便⼊,不论贵

与亲疏。
⽩乐天继续开口

哦。
⽟莲也弹拨月琴应和。
逸势満脸

红,并非全然因醉意或灯火的映照。
一旦浓烈的情

在体內翻腾之时,此男子便会成为这副模样。
⽩乐天的

哦中断后,琴音又响了一阵方才停止。
⽟莲把笔递给空海,说道:“空海先生也写一些吧——”“那——”空海接下笔,默默地在纸张上写字。
过了一会,握住纸片,静静地

起来。
一念眠中千万梦,乍娱乍苦不能筹。
人间地狱与天阁,一哭一歌几许愁。
睡里实真觉不见,还知梦事虚诳优。
无明暗室长眠客,处世之中多者忧。
悉地乐宮莫

取,有中牢狱不须留。
刚柔气聚浮生出,地⽔缘穷死若休。
轮位王侯与卿相,舂荣秋落逝如流。
深修观察得原底,大⽇圆圆万德周。
(译注:

据空海所著《

灵集》,《咏十喻诗,咏如梦喻》汉诗原文,作者所引漏列最后两句,今补上。)【二】空海

毕,弹奏月琴的⽟莲马上歇手。
“空海先生,您的声音真动听。”又说:“能否让我拜读您的大作?”“当然可以。”空海递出方才写就的诗笺,⽟莲搁下月琴,用⽩净的手指接下。
就着灯火月光,⽟莲盯着空海所写诗看着。
不久——“空海先生——”⽟莲抬起头,说道:“我想为这首诗跳一段舞——”“喔,荣幸之至。我也想亲睹⽟莲姐的舞姿。”空海才点了点头,自乐天便接腔说:“⽟莲,这一定很有趣。”⽩乐天本来就是胡⽟楼

客,他和⽟莲的

往,比空海更久。
“空海先生会弹琵琶或月琴?”“多少会一点。这样好了,我虽不像⽟莲姐那样行,倒还可以用月琴为你伴奏。”“唉呀!能够配合空海先生的月琴起舞,真叫人⾼兴哪。”“那,我来弹琵琶。”⽩乐天开口。
“乐天先生也行?”“我多少也会一点。”⽩乐天回道。
“既然这样,我就吹笙吧——”连逸势手上也拿起了一把笙。
“喔,连逸势先生也要——”当然,习乐是宮中的基本教养,橘逸势也能玩上一、两种乐器。
讲到吹笙,橘逸势绝不输给一般人。
本来,彼时传人⽇本的乐器,便是经由大唐而来,其基本构造和吹奏方法,并无多大差别。
音、声该如何配合,四人简单作了安排。
⽟莲取来一块绢布,披挂在脖子上。
夜深人静,⽟莲⾝影,孑立在⽩天流泻而下的月光之中。
空海轻拨一条琴弦,琴音袅袅,尚且回

在夜气之中时,逸势双手所握住的笙,跟着传出了乐音。
月光下,笙音飘向天际。
仿佛要与月光共鸣,笙音竟隐约可见了。
在月光中闪闪飘升的模样,似乎可以映人眼帘。
当笙音悠扬飘升天际之时,骤然之间“铿当”一声,月琴的弦音拨动了起来。
空海的月琴,应和着逸势的笙音。
琴声簌簌飘落,仿如大小珠⽟⽩天上滑落。
然后,袅,⽩乐天的琵琶声

叠其上。
乐音与天地和鸣。
天地为之振动。
同时,空海开始

哦自己的诗句。
一念眠中千万梦,配合诗句,⽟莲挪动了⾝子。
缓缓向前踏步,脚尖柔软地踮立在绒毯之上。
右手缓缓向月光伸去,随即轻快折返。
乍娱乍苦不能筹。
⽟莲开始舞蹈。
⽩净的手指像要捡拾月光一般,在空中比划。
空海清朗的声音,冉冉飘向天际。
人间地狱与天阁,一哭一歌几许愁。
空海的声音,朗朗传人逸势耳中。
逸势的眼中淌下泪来。
连逸势也不明⽩,突然流泪的意义。
泪⽔汩汩流出。
我究竟怎么了——逸势那张脸,仿佛如此说道。
对自己內心瞬间流泻的情

,逸势看似不知所措,仅能寄⾝其中。

哦诗句、弹奏月琴之人,正是飘洋过海,经行万里,远自倭国而来的沙门空海。
与空海笙琴合奏者,乃倭国留生学橘逸势。
应合弹奏琵琶之人,则是⽇后扬名倭国,鼎鼎大名的大唐诗人⽩乐天。
而在此三人面前婆娑起舞的——是碧眼胡人⽟莲。
此四人所在的场所,却是玄宗皇帝与杨贵妃曾经共同生活的华清宮。
这是何等怪异的奇妙命运啊!睡里实真觉不见,彼时——四人⾝后,有一组编钟响起。
发出声音的,是最小的一口钟。
⽟莲停下动作,朝编钟方向望去。
音乐全部停歇。
空海、逸势、⽩乐天三人,同时回望⾝后。
看不见任何⾝影。
仅有编钟搁放在原地。
编钟,是挂着各式各样大小铜钟的乐器。叩小钟,会发出⾼音,扣大钟,则传来低音。
这回准备的编钟,全部分三层,总共二十四口,所以能发出二十四个音阶。
然而,编钟要奏出声音,绝非一人所能独自完成。
演奏编钟,必须动用钟槌。当然,这回也准备了。可是,钟槌却搁放其下,看不出有谁动过的迹象。
冷不防——又传来钟声。
明明看不到任何人影。众人发现,这次是最大一口钟发出了声响。
“看来有人大驾光临了。”空海道。
“喂,空、空海——”逸势胆怯地出声。
“放心吧。”空海向逸势道。
说的是⽇本语。
“随时恭候——”空海并非特意向某人说道。
像是要阻止逸势说话,空海接着说道:“我们何不继续宴会呢?”空海

边浮现一抹愉快的笑容。
“别担心。我们继续吧。”这回空海说的是唐语。
月琴弦音又响起,空海继续开口

哦——还知梦事虚诳优。
⽟莲仍然翩翩起舞。
⽩乐天也袅袅弹奏琵琶。
逸势再度吹笙。
仿佛也要与他们应和一般,后方传来编钟乐音。
无明暗室长眠客,处世之中多者忧。
⽟莲在月光下缓缓起舞。
四周牡丹花,在月光下聚首盛开。
编钟加⼊合奏,逸势也渐渐不再挂意无人钟声的怪事了。
不久——大⽇圆圆万德周。
空海朗朗声歇,

咏结束。
其声音却随同音乐余韵,残留在月光之下,在半空中飘

了好一会儿,就像细小的琉璃碎片漫天飞舞一般。
不知何时,⾝后作响的钟声也沉寂了下来。
那时——“啊,那是——”⽟蓬低声叫道。
⽟莲手指⽔池方向。
稍离⽔面的空中,浮现一个幽微发光的物体。
是菩萨。
“那不是⼲手观音吗?”自乐天说道。
⼲手观音浮现在⽔面之上,静静摇动⼲只手臂,不知在舞弄着什么。
⼲手观音的⾝影同时映照在⽔面上。
“好美…”逸势屏息赞叹道。
月光之下,菩萨一边起舞,一边缓漫地飘升。
仿佛在追赶消失于天际的乐音,菩萨也向天际飘去。
随着逐渐飘⾼,菩萨⾝影也愈来愈透明。
逐渐透明逐渐消失。
终于,菩萨⾝影飘升到在场众人必须仰头才能看得到的⾼度。
已经分不清是月光还是菩萨了。
菩萨⾝影缓缓消融于月光中,终于不见了。
“那是我给你的回礼。”有声音自后方传来。
众人回头一看,一名⽩发老人端坐在编钟之前。
“因为你们让我听到了悦耳的音乐。”灯光下,老人微微一笑。
“喔…”空海微笑,望向老人。
“在下丹翁。”老人解释。
丹翁望着⽩乐天、逸势及⽟莲,随后,慢慢将视线移到空海⾝上。
“对了,空海。”“是。”“先给我一杯酒吧。”“乐意之至。”空海回道。
【三】子英默不作声,屏气凝神地往前走。
他正在追赶走在前面的大巨黑影。
此刻,他人在西绣岭之中。
此处是一条羊肠小径,两旁覆満了野草。
子英脚下,是铺満石子的地面,如果往上走,小径将变成石阶。
小径两旁,耸立着老迈的枫树及

大的巨松。
由于覆盖头顶的树梢之间,还有月光洒落,子英总算还可行走,否则,他将寸步难行。
稍不留神,前方的那道黑影,便会跟丢。
不知是⾝体轻巧,还是娴

路径,前行的大巨黑影,步伐极快。
向前奔走的黑影——就是大猴。
此刻,子英尾随大猴⾝后。
护送厨师、乐师至山下村落后,他正在折返华清宮途中。
⾚留在村落,子英和大猴返回华清宮。
此前不久——子英推测该是快到华清宮的时候——走在前头的大猴,不知绊到何物,整个⾝子向后翻滚。
“好痛!”大猴坐在地上,手按住头。
似乎撞到了头部。
“不碍事吧——”“不碍事。”大猴起⾝,松开按

头部的双手,摇了两、三次。
接着,大猴又向前跨步。
脚步变慢了。
大猴终于呆立原地。
“怎么了?”子英问。
“我想起来了。”大猴说。
“想起什么?”“我想起我忘记的事了。”“忘记的事?”“我必须折回一趟——”“回哪儿?”“山下的村子。”“为什么?”“不是什么重要的事。你先回华清宮。事情办好,我就回来。”“所以我要问你是什么事呀?”子英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。
“总之,你先上路。我去去就来——”大猴说。
“我懂了。”到底是什么事,子英不得而知,却也只能如此作答。
“我马上会回来。”说完,大猴转⾝,走下方才爬上来的山路。
起步往上走的子英,也停下了脚步。
大猴的事,他觉得有些怪异。
不愿明说事由,让他

到不解。
此种情况下,大猴还要赶回山下村落的理由,令他难以想象。
或许,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,空海和大猴之间曾有某种约定。
大猴应当是突然想起此项约定,才说出这番话的吧。
于是子英也掉头折返,追赶在大猴⾝后,开始往下坡走去。
说来,子英确实是奉命派遣到空海⾝边当差的。
然而,那是奉朝廷之命。
本来,他就在朝廷当差,会被派到空海这儿,完全是遵从柳宗元指示。
正确地说,自己该当听命的对象,是柳宗元。
当然,关于这回华清宮之行,他早已详细回报柳宗元。
空海也没要求他保密,而且这是他的任务。
关于华清宮之行,柳宗元不抱太大期望。
“察觉任何异状,立刻回报。”柳宗元如此吩咐子英和⾚。
遵照指示,此刻,⾚该已快马飞报长安了。
至少,在看到数量如此惊人的狗尸之后,他不能不立刻上报。
因为有人在华清宮作法下咒,肯定错不了。
子英再一次对空海的直觉——或说能力,

到震惊。
子英打算对空海说,⾚留在山下的村子,但对方若是空海,一定可以猜出自己或⾚其中一人,会策马奔回长安通报吧。
如果空海和大猴隐瞒自己,准备做出什么事,子英也得查明到底是什么。
此举若是大猴个人行为,也还是要查。
大猴究竟想⼲什么事,子英必须先行了解。或许,大猴折返回去,就是想查明⾚在不在村子里。
此一想法,在子英脑海中翻腾起落。
大猴转⾝下坡,还不算太久。
刚好是尾行跟踪的适当距离。
蹑手蹑脚走下坡,马上便看见大巨的人影出现在月光下。
这道人影正是大猴。
他的⾝影十分诡异。
他并有没赶路前进。
大猴停下脚步,正望着一旁树林。
子英顿步,

低⾝子,侦察大猴动向。
大猴有时望向林中深处,有时又在月光下观看自己脚边。
他的模样不像在搜寻掉落的东西,也不像在寻找哪个人。
不久,大猴跨步向左边树林走去,子英这时才了解大猴在找什么。
大猴似乎在寻找进⼊树林的⼊口道路。
大猴灯也没提,就这样走在深夜的树林之中。
树林內的枝叶还不像夏天般那么繁密。
月光正好也可照

到林中。大猴似乎借助那月光,行走在林子里。
子英尾随大猴,也穿⼊树林。
大猴的方向,看来是朝着华清宮南侧的西绣岭。
“奇怪——”西绣岭一虽说是山,却盖了许多殿堂。
冬天一到,长安的政治机能便整个移转至此地。
山中到处铺设石阶小径,也建造了不少大小楼阁。
而今,楼阁若非遭到盗贼所拆窃,便是任其毁坏倾颓。
大猴究竟要去哪儿?子英默默地在大猴⾝后追赶。
此时,大猴终于停下脚步。
他站在一栋屋顶毁坏、陈旧腐朽、看似道观的建筑物之前。
大猴在原地呆立了一下子。
然后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。
此时,子英

到困惑了。
自己到底应不应该尾随进去呢?虽说大猴还没察觉已被跟踪,但若走进那座道观——总之,先靠近道观,由外窥伺內部动向,应该没有问题吧。
于是子英悄悄向道观挨近。
大概是屋瓦大半都已掉落了。道观四周散落着碎裂的瓦片。
从大猴进⼊的附近窥伺,部份屋檐已腐朽洞开,月光自此

⼊。
看不到大猴⾝影。
道观內部,像是用灰墙隔成数个房间。
大猴似已走进其他房间。
正当困惑不知所措时,突然传来了声响。
那是大猴踩在地板上的脚步声。
那声音,有时像是在搁置某个小东西,有时又像在擦摩那个小东西。
就在此时——灯亮了。
出乎意料之外的明亮灯光,辉映在眼前墙壁之上。
接着,仿佛在敲打物体的声音响起。
好大的声音。
随后,便听到嘎吱嘎吱撕裂某物的声音。
然后是敲打的声音。
然后是捣毁的声音。
过了一会,声音停止了。
然后,又传来丢弃东西的声音。
大猴大巨⾝躯来回走动的声音。

重的

息声。
墙面映照的灯光,这回摇晃得更厉害了。
大猴似乎想握拿不知搁在何处的灯火。
灯光在墙面上晃动。
大猴像是手持灯火在走动着。
他打算走到外面吗?子英搜寻隐密的地方,摆好架势。
然而,大猴却没步出房內。
映照在墙面上的灯光,慢慢减弱下来。
大猴的脚步声也愈来愈小。
渐行渐远了吗?并非如此。
那是往下走的声音。
是步下石阶的声音。
不,或许是爬上阶梯的声音。
大猴到底要做什么?这座古老的破旧道观,究竟暗蔵什么玄机?子英不

生出趣兴来了。
然则,若是被大猴察觉——到底该如何辩解呢?有什么好辩解的?该辩解的人——应说是大猴吧。
子英如此作想。
就在此时“喔喔喔…”一阵低沉的声音传来。
一开始,子英听不出是人的声音。
他还以为,是枯枝雨露被风掀吹起的声音。
或是衰老的野兽声音。
在子英耳里听来如此。
然而,那却是千真万确的人声。
喔喔喔…啊啊啊…那样的声音——宛如缓缓将肺部膨起,一边呼

一边清喉咙的声响。
又像是打哈欠声,痛苦呻

声,或哀号哭泣的声音。
继之,变成了喃喃般的私语。
声音主人似乎在述说某事。
听来像是回答问话的,则是大猴的声音。
只是,他们到底在

谈什么?子英却无法听见。
如果能再挪近一点——屈服于好奇心。
子英缓缓跨步走人道观之中。
他小心翼翼,避免地板发出声响,然后朝下一个房间前进——走到那儿,子英吓了一跳。
地板上,赫然裂开一个黑⾊大洞。
月光照

在此地洞上。
而且,还有石阶通往地洞。
子英喑忖——原来是这么回事。
方才传来的声音,是在破坏地板,寻觅通往地下⼊口的声音。
不知不觉,声音沉寂下来了。
只有通往地下的⼊口敞开着。
而且,內部深处还摇曳着灯光。
不再有任何声响了。
子英心想,该怎么办呢?蓦地,耳畔传来嘶哑的声音:“你为何而来?”子英回过头一看。
那儿浮着一颗狗头。
狗头双眼溃烂,腐蚀了大半,眼看就快滑落地面。.牙间垂出长长的⾆头,⾆尖还滴着粘糊的鲜⾎。
宛如半

蛋⻩的眼珠子,骨碌碌地转动,那双应该看不见任何东西的双眼,正盯着子英看。
狗的⾆头动了。
“你为何而来?”悬空的狗头开口说话。
“啊!”子英惊叫一声,倒退一步,右脚浮踩在半空中。
随后,倒退的脚步踩落敞开的地洞。
“哇——”子英面向窟窿下方,从石阶上滚落下去。
下半⾝遭到烈猛
击撞。
话虽如此,由于头部未经碰撞,所以仍然保有意识,还活着。
“痛…”双手撑地,子英抬起上半⾝。
屋顶

隙洒落的月光,勉強映照至洞⽳底部。
借助幽暗的月光,他隐约看到了某物。
有个大巨黑影站立在那儿。
看似人影,却又比常人来得大巨。
“大猴?!”子英不由自主地叫出声。
然而,那道人影既没响应,也没移动。
子英起⾝,伸手触摸。
那人影硬得像块石头。
黑暗中,子英定睛凝视——终于看清楚了,是个士兵模样的脸孔。
“是俑…”子英喃喃自语,就在此时,兵俑动了起来。
“你为何而来?”那兵俑追问子英。
【四】众人怡悦地举杯畅饮。
酒杯內映照着月光,众人宛如饮下月光般地喝着酒。
美酒来自胡国。
是葡萄酒。
“哎,这回让我来弹琴吧。”丹翁心⾎来

,伸手取来月琴,轻挑慢捻地弹了起来。
他所拨动的琴弦,在月光下流泻出异国旋律,那是空海和逸势均不曾聆听过的妙音。
弹奏终了,又斟満酒杯,一饮而尽。过了一会,又伸手取琴。
有时,逸势吹笙应和。
或者⽩乐天弹奏琵琶,为月琴助阵。
“今晚真是醉人哪。”丹翁将月琴搁在绒毯上,说道。
“是的。”空海颔首同意。
丹翁握住酒杯的手,向点头的空海伸去。
“空海,来,喝酒吧——”“是。”空海兴冲冲地伸手取酒,斟満丹翁的空杯。
仿佛极其甘美一般,丹翁举杯细细啜饮。
“你也喝一杯。”丹翁手拿酒瓶

向空海,这回换空海接受斟酒。
酒,果然香醇甘美。
“这主意真好。”丹翁开口。
“我没料到,又能在华清官如此举杯畅饮。”声音里充満了

慨。
丹翁的眼眸在游移巡动,像是寻觅让他怀念的东西。
盛宴。
穿着华丽服饰的宮女。
熙熙攘攘的人群。
过往的荣华繁景,已不再映人眼帘。
昔⽇在此走动的⾝影,也不复见了。
如今只剩——“我一个人了…”丹翁用苍老衰弱的声音,自言自语般说着。
像是要聆听已完全消融在大气之中的音乐一般,丹翁闭上了双眼。
“丹翁大师…”出声叫唤的是逸势。
“什么事?”“督鲁治咒师会来吗?”“喔——”丹翁睁开双眼。
“你是说,⽩龙吗?”丹翁动了动嘴

。
“你刚刚说什么?”逸势问道。
“你是说,⽩龙吗?”“啊——”“换句话说——”“督鲁治咒师就是⽩龙。”“什么?”“⽩龙这名字,你该听过吧。”“是的。”“过去拜师⻩鹤门下的我们,就是丹龙和⽩龙。”“我听过。”“⽩龙是督鲁治咒师,丹龙,就是丹翁我。”“啊!”逸势惊呼出声。
“空海…”丹翁对空海说。
“是。”“你看到长汤內那些东西了吧?”“看到了。”空海点点头。
“我也看到了。”数量庞大的无头狗尸——还有蛇、虫的尸骸。
“那,你应该明⽩吧?”“——”“来不来都不是问题。因为督鲁治咒师——⽩龙现在人就在华清宮。”“是。”空海点点头。
“不过,没想到会是华清官——”“——”“连我也没察觉到。不过,仔细想想便可明⽩。除了华清宮,别无他处了。可是,空海啊,来自倭国的你,居然也会想到这里。”“不。”空海头摇。
“最先察觉此事的,并非我,而是乐天先生。”⽩乐天摇摇手,不同意空海的话。
“不,我什么也没察觉到。别说察觉了,此事攸关大唐王朝的秘密,我想都没想过。我只是——”说毕,⽩乐天闭上嘴。咬了咬嘴

,又开口:“我只是想,如果来这儿,或许能获得作诗灵

。察觉此事的,应该是空海先生——”“不,要是没听到乐天先生提起华清宮的话,我也不会想到。”空海响应。
丹翁饶富兴味地望向⽩乐天,问道:“作诗?”“是的。”“你打算要写什么呢?”⽩乐天又咬了咬嘴

,缄默了片刻。
过一会儿,他继续解释:“我想写玄宗和贵妃两人的故事——”“是吗?”丹翁一边点头,一边问:“那,来到这儿,能得到什么灵

呢?’’“玄宗和贵妃两人,到底怀抱何种心情,在这儿共度时光等等的事——”“——”“我在想,两人到底过得幸不幸福?”“那,来到这儿之后,你明⽩此事了吗?”“不!”抬起头,⽩乐天⾼声响应。
“不…”这次,变成微弱的自语了。
“不明⽩,我真的不明⽩。该如何把两人的故事写成诗,我什么都不明⽩。”⽩乐天睁大眼睛瞪视着丹翁。
“丹翁大师。”⽩乐天郑重其事地说道。
“什么事?”“请您告诉我。贵妃在华清宮过得幸福吗?您应该知道的。他们两人在这儿过得幸福吗?他们在华清宮是如何共度的?”⽩乐天这样发问时,一瞬间,丹翁似乎痛苦地皱起眉来。
“啊,⽩乐天大人。你问的是关于人心的问题。”“——一”“而且,你问的不是我的心,而是别人的心。”“——一”“大体上,所谓人心,即使是自己的心,也无以名状。不能仅用一

绳索去绑缚。你的提问,我

本回答不出来。”“诚如您所说,”⽩乐天回道“诚如您所说,我也必须靠自己编造的语言咒力来完成——”⽩乐天说到这里,事情发生了。
“那是?”最先开口的,是一直默默聆听的⽟莲。
有笛声传来。
笛音极其微弱。
不,不仅是笛音。
还有笙、琵琶、编钟。
数种音乐随风自某处飘来。
那音乐愈来愈近。
徐徐向前。
不过,虽然

觉音乐愈来愈近,音量却未明显变大。
音量未曾变大,音乐倒是一点点地鲜明了起来。
“喔,空海,你看——”逸势伸手⾼声指道。
逸势手指的方向——面向⽔池的左侧篝火之下,有某个物体在移动。
那是人。
不单是人。
且是矮小的人。
不仅仅是一、两个人。
无数的小人,踩着篝火底下的地面,朝此处走来。
小人的⾝⾼大约三、四寸。
⾝穿红或蓝、⽩或紫⾐裳的小宮女们,有的弹奏乐器,有的起舞,向空海等人走来。
一人。
两人。
三人。
四人…数都数不清。
二十人。
数十名宮女,⾐裾飘飘闪动,一边舞蹈一边奏乐,渐渐走近。
【五】“这是什么?发生了什么事?”逸势半起⾝问道。
“终于来了。”说话的是丹翁。
丹翁悠然自得地,将右手的酒杯送到嘴里。
“是的。”空海漫应了一声,也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。
“空海,是谁来了?”逸势问。
“是⽩龙大师。”“什么?!”你一言我一语的时候,起舞的宮女数量继续增加。
有人拿笙。
一边弹琵琶,一边用两条后腿直立行走的,是蟾蜍。
同样地,用两条腿直立行走的老鼠,一边敲打类似钟的东西,一边在起舞的宮女之间穿梭来往。
不知何时,起舞的小宮女四周,已被蟾蜍群团团围住。
然而,不知为何,他们却没走进篝火围绕的內圈。
“喂、喂,空海——”“放心。他们不能越篝火一步。”“当真?”“是的。因我已划下结界。若是活人或生物或许还可以,但因咒而生成的东两,无法进⼊这个结界之內。”(译注:密教于修法时,为了防止魔障侵⼊,划出一定之地区,以保护道场与修行者,称为结界。)“可、可是,你不是说⽩龙来了吗?”“我说过。”“那他在哪里呢?那些舞蹈的小宮女,不会就是⽩龙吧?”“嗯。”“⽩龙到底在哪里?”“快来了。”包围空海等人的小舞娘们,益发热闹起舞。仿佛应和喧闹的舞蹈,音乐也愈来愈⾼亢嘈杂了。
红⾐宮女,伸出⽩净小手,朝半空中翩翩舞动。
蓝⾐宮女,跨步连续跺踏地面。
月琴响起。
琵琶响起。
笙响起。
“啊,好热闹呀。”由于空海和丹翁两人,看不出半点慌

的样子,⽟莲也恢复镇定,

边浮现一抹笑意。
“这等事竟在我眼前发生——”⽩乐天说。
不久,宮女、乐师们开始左右分列。面对⽔池方向的人墙散了开来,宮女、乐师们利落地分立左右两边。
乐音停歇。
宮女们也不再舞蹈。
全班人马就地坐下。
“原来如此。”兴味盎然的丹翁,左手轻抚下颚。
“空海,什么要开始了?”“继续看,你就明⽩了。”空海说。
沉静之中,只剩篝火发出爆裂的声音。
倏地,笙音响起。
仅此一道的笙音,飞升至月光天际。
音⾊听来哀怨悲戚。
冷不防——人墙之中,窜出一只猫来。
是只黑猫。
用两只脚走路。
“空、空海,那只猫——”逸势低声叫道。
黑猫用绿光闪烁的眸子盯视空海等人,同时亮出锐利齿牙,吼叫出声来。
仿佛是打了个信号,那老鼠又现⾝了。
自右前方穿出的老鼠,走到无人的空地央中,面对空海一行人恭敬地行了个礼。
头上顶着一只金⾊皇冠般的东西。
乐音忽地改变。
笙音停歇,另有声音响起。
那是月琴声。
月琴细微地弹奏起来。
然后,像是为了与月琴合奏,左侧又跑出来一只蟾蜍。
这只蟾蜍不仅用两条腿走路,⾝上还披着或许是宮女们转送给它的红⾐。
有如引领那只蟾蜍一般,大巨如鼠的一只蟋蟀,搀扶蟾蜍的手,走在前头。
此蟋蟀

部

着看似⽩绢的布匹,仿佛人的模样,用两条脚直立行走。
蟋蟀将蟾蜍带到老鼠面前,恭敬地行了个礼,即退至后方。
正央中只剩老鼠和蟾蜍。
老鼠握着蟾蜍的手。
笙音再度响起,与月琴合奏。
仿佛笙音代表老鼠,琴声则是蟾蜍。
不知不觉之中,黑猫已消失了踪影。
“原来如此。”空海点点头。
“什么原来如此?”逸势向空海低声道。
“这是一出戏。”“一出戏?”“老鼠、蟾蜍、蟋蟀在合演某个故事。”“故事?”“是的。”“什么故事?”“嘘——”逸势追问时,空海对逸势使了个眼⾊,示意他不要出声。
头戴皇冠的老鼠,和⾝穿红⾐的蟾蜍,相偎相依地开始拥舞。
过了一会儿,老鼠将蟾蜍的红⾐

起,自后方抱住

,

部开始前后摇摆。
老鼠和蟾蜍正在

合。
蟾蜍仿佛因痛苦而动扭⾝子,一边

动一边发出

官的叫声。
两者接二连三改变动作。
“这是——”叫出声的是⽩乐天。
“玄宗皇帝和贵妃娘娘?”⽩乐天膝行靠近说。
“什么?”逸势问。
“那只老鼠是玄宗皇帝,那只蟾蜍则是贵妃娘娘。”“什、什么?”“然后,那只蟋蟀是⾼力士大人——”⽩乐天答道。
“当真?”“没错。”回答的是空海。
“现在,我们眼前上演的,就是玄宗和贵妃的故事。”“怎、怎么可能——”“是真的。”“这——”“逸势啊,华清宮确实最适合演出这个故事,不是吗?”将空

之地当作舞台,老鼠、蟾蜍、蟋蟀各司其职,扮演玄宗、贵妃、⾼力士的角⾊。
最先登场的情节,该是两人初次邂逅吧。那,场所就在华清宮。
场景接连改变着。
这回,是玄宗要⾼力士想办法,劝解执拗不依的贵妃。
不久——玄宗和贵妃——老鼠和蟾蜍手牵手,随后,仿佛突然受到什么惊吓,两人仰望天空某处。
似乎是在诠释安史之

发生了。
遭人追赶般,两人逃离长安。
最后,终于——玄宗自贵妃⾝边离开,来到⾼力士这边,继之,他凑近⾼力士耳畔低语。
过了一会,扮演⾼力士的蟋蟀走了出来。
他来到扮演贵妃的蟾蜍面前,开解

绕在

际的⽩布,握在手上。
贵妃不停往后退。
⾼力士往前追赶。
终于追上贵妃。
扮演⾼力士的蟋蟀,将手握的自布,小心谨慎地

绕在贵妃脖子上。随后手握⽩布两端,用力拉扯。
贵妃倒卧在地。
方才一直奏鸣的音乐,戛然而止。
至此为止,始终安静席地而坐的宮女们起⾝,以袖口掩面,开始哭泣。
接着,该是秘密挖出贵妃,带她来到华清宮的场景,故事到此便没继续发展下去。
因为,突然有阵笑声自天而降。
非常好笑似的,嘎啦嘎啦的嗤笑声,自天际响起。
那笑声,不知何时又变成说话声。
“终于来了。”声音听似兴⾼采烈。
“终于来了,终于来了!”像是⾼兴得无法抑制的声音。
声音从天而降。
“丹龙啊,空海啊,你们终于来了!”接着——突然有个东西从天空飘落了下来。
是一条绳索。
而且,掉落的只是绳索一端,另一端还停留在上空。
仰头观看,只见绳索伸向遥远天际,完全看不见彼端。
绳索半途便已消失在夜空之中,只能看见月光中垂降地面的绳索。
“现在就来。”天空又传来了声音。
“喂、喂…”逸势用手顶碰空海后背“空海,是人哪——”仰头看得脖子发酸的逸势说。
“嗯。”空海也看见了那个⾝影。
遥远的夜空中,隐约可见一个孤伶伶的细小人影。
定睛凝视,那个人影正缓漫地往下降落。
某人沿着绳索,正打算自天际降落到地面上来。
那的确是人。
沿着绳索垂降的那个人,终于抵达地面。
此处,正是方才老鼠、蟾蜍、蟋蟀,演出玄宗、贵妃、⾼力士的场所。
原先的小宮女、舞娘的⾝影,均已消失不见。
老鼠、蟾蜍、蟋蟀也不知去向了。
刚才那么多的⾝影,再也找不到了。
音乐不再响起。
只有三个人站在此处。
一位⾝躯瘦小的黑⾐老人。
他的脖子宛如鹤鸟般细瘦。
老人左右各有一名女子。
一位是年轻女子。
另一位是⾝穿华丽薄绢的老妇。
黑暗中,那只黑猫再度现⾝,然后,在三人脚下止步。
“在下⽩龙。”老人开口说道。
【六】自称⽩龙的老人,以⻩光闪烁的眼眸注视着丹翁。
老妇的视线,并未刻意看向谁。
她的眼眸望向浩瀚的夜空。
年轻女子握着老妇左手。
眼见那名年轻女子——“丽香姐…”⽟莲嗫嚅低唤了一声。
被称为丽香的女子,与⽟莲视线相对后,嘴

拉出弧线,浮现出微笑。
丽香,雅风楼——胡⽟楼的艺

。
空海第一次到胡⽟楼时,曾因⽟莲右手臂⿇痹、无法动弹,而帮她医治。
空海为⽟莲驱除附在手臂上的饿虫

气。
胡⽟楼的人传言,下咒施放饿虫的,似乎就是丽香。
当时销声匿迹的丽香,如今却在此出现。
“⽟莲姐、⽩居易先生,久违了。”丽香用沉稳的声音说道。
“原来偶尔出现在自龙——督鲁治咒师⾝边的女子,就是这位丽香?”逸势用露出如此话语的脸孔,望向空海,但并未作声。
某晚,在西明寺牡丹盛开的庭院起舞的,就是这位老妇,同时现⾝的则是丽香。
“丹龙,好久不见。”老人开口。
“⽩龙,久违五十年了吧——”丹翁点点头。
“好,就叫我⽩龙。这名字比较适合我们。”“嗯。”点头称是的丹翁,方才到现在,视线始终注视着⽩龙⾝旁的老妇。
仿佛紧紧贴住,丹翁的视线不曾移开那位老妇。
老妇个子娇小。
脸颊和露出⾐袖外的手臂,均已布満皱纹。
不论脸颊或手臂的肌肤,全都长満了斑点。
年龄似已八十出头。
她的⾝子⼲瘪,全⾝包裹在⾐裳之中,隐而不见。
老妇长发俱已花⽩。
⽩发盘梳在头顶,以红布绑缚,然后

上发簪。
那是珍珠镶缀的银发簪。
嘴

和两颊,不知是否擦过胭脂,微微泛出晕红。
自脸颊至脖子,不知是否擦过粉,格外⽩净。
老妇大概不是自己抹粉、擦胭脂的,当是自龙或一旁的丽香为她装扮的吧。
为了今晚,刻意装扮——然而,老妇嘴

半开半阖,隐约可见⻩浊的牙齿。而且,还可发现缺了数颗。
老妇仅是神情呆滞地望向四周。
含⽔带露的牡丹花,盛开在月光之下。
遍地牡丹不可胜数。
老妇看似心

神驰,

茫地眺望着眼前景致。
丹翁只管凝望着那名老妇。
強烈的情

,仿佛正从丹翁內心涌溢。他却拼命想

抑下来。
丹翁的喉结,

烈地上下跳动。
“丹龙,认出来了吗?”⽩龙问。
“坐在这里的贵人,你认出这是谁了吗?”丹翁的嘴

数度开阖,却出不了声,终于又闭上了嘴

。
他的双眼,落下了两行泪⽔。
“她是贵妃娘娘。”⽩龙说。
喔——空海一旁的逸势失声低呼。杨⽟环——横亘六十年以上的悠悠岁月,与玄宗皇帝在此华清宮邂逅的女

的名字。
杨贵妃。
“没想到…”⽩乐天嘶哑地叫出声来。
“今晚是宴会——”⽩龙说:“快准备宴会吧。”⽩龙

起

膛,把脸拾得⾼⾼的。
“贵妃娘娘大驾光临。快准备音乐、美酒——”“请进来。”空海开口。
⽩龙自结界外跨了进来。
他单膝下跪在波斯绒毯上,恭敬行了个礼。
丽香借势手挽老妇——杨⽟环,跨步向前。
仿佛经过丽香催促,杨⽟环抬起脚步。
两人静谧无声地走进结界之中。
结界外,只剩下那只黑猫。
空海自席间起⾝,说:“这儿请。”随后,让位给贵妃。
坐北面南的场所——那是天子之席。
杨⽟环坐在央中,丽香和⽩龙分坐两旁。
“拿酒来——”⽩龙开口。
丽香将手托住贵妃之手,让她能够握住⽟杯。
⽟莲为⽟杯斟上胡国的——葡萄酒。
由丽香托着手,贵妃缓慢地举杯送到嘴边。
贵妃的红

,触碰酒杯边缘。
她抬起下颚,仰饮胡酒。
⽩龙手握酒杯。
丹龙手握酒杯。
⽩乐天手握酒杯。
空海手握酒杯。
橘逸势手握酒杯。
各自酒杯都斟満了酒。
贵妃的酒杯也再度斟満了酒。
丽香、⽟莲同样手持満斟的酒杯。
众人随意举杯送到嘴里啜饮。
“丹龙,终于和你相遇了——”放下空杯,⽩龙说道。接着又说:“空海,我要向你致谢——”“不。”空海头摇:“没这道理要向我致谢。”“不,若非有你,我们相遇的那一瞬间,或许会立刻厮杀起来。”⽩龙

慨万⼲地解释着。
“厮杀?”“没错。”“——”“在场的丹龙,应该听得懂我现在所说的意思。”仿佛同意这句话“嗯。”丹翁响应了一声。随后将空杯搁在绒毯上。
“今晚,为了毁灭,我们才在此聚首。”丹翁说。
“丹龙,原来你还活着——”“⽩龙,你不也一样。”“我们都活太久了。”“嗯。”“是时候了。”“没错。”丹翁点点头。
⽩龙望向空海,说:“今晚,你该不是第一次与贵妃相见吧。”“是的。”空海点了点头,随手搁下酒杯。
“某晚,我们曾在西明寺碰过面。”“想来如此。”“月光下,贵妃于庭院翩翩起舞…”空海说道。
空海还未说毕,贵妃缓缓站了起来。
她双手捧食某物,正在吃着。
是空海准备的荔枝。
贵妃脸颊,汩汩流下泪⽔来。
她边哭边吃荔枝。
随后,举头仰望明月,跨出两三步,伸出手指拨弄一口编钟。
清彻的钟声回

在月光之中。
杨⽟环环顾四周,说了一声:“牡丹…”旋及缓缓步出座席央中。
“喔,贵妃娘娘要起舞吗?”⽩龙开口。接着又说:“丹龙,你要注意看。快抬起头来。我们的贵妃,今晚又要在华清宮起舞了。”贵妃站立着。
“喔。在此华清宮,玄宗皇上也来了。这儿,⾼力士大人也来了。那边,倭国的晁衡大人也来了——”⽩龙眼中挂着串串泪⽔。
他声音颤抖地叫道:“来。大家快吹笙弹琴。琵琶准备好了吗?钟槌拿定了没——”⽟莲将月琴抱在怀中。
手上捧笙的,是橘逸势。
空海手拿琵琶。
⽩乐天握着笛子。
丽香手持钟槌,站在编钟之前。
“对了,该奏什么曲调呢?”⽩龙喃喃说道。
“喔。我差点忘了。李⽩大人不也在这儿吗?既然如此,那就来个《清平调词》吧。李⻳年大人,你负责

唱。今天晚上,我们贵妃娘娘,将在华清宮再度起舞——”月光下,⽩龙举起皱纹満布的手。
乐音在夜气中响起。
然后——杨⽟环——贵妃在月光下缓缓起舞。
【七】⽟莲弹月琴。
橘逸势吹笙。
空海弹琵琶。
⽩乐天吹笛。
丽香敲叩编钟。
乐音在夜气中奏鸣。
宛如轻轻抚弄那乐音,杨贵妃的纤指也在夜气中舞弄了起来。
乐音和月光,⽔


融。
看上去,像是彩⾊斑斓、幽光微闪的龙群,伴随在贵妃四周。
云想⾐裳花想容,舂风拂槛露华浓。
若非群⽟山头见,会向瑶台月下逢。

唱者是丹翁。
李⽩所作的词。
时间是六十二年前,天宝二年(七四三年)。
地点在长安兴庆宮。
此宮位于

城之南,并列着龙堂、长庆殿、沉香亭、花萼想辉楼、勤政务本楼等壮丽建筑。
该是在沉香亭吧。
时当舂⽇——沉香亭牡丹盛开。
宴会在此盛大举行。
那天的宴会,是为了芳华二十五的杨⽟环——贵妃而举行。
当天,餐桌満是山珍海味。
几乎被乐音所淹没的宴席上,宮廷主要人物齐聚一堂。
玄宗皇帝。
杨贵妃。
⾼力士。
晁衡,也就是倭国的安倍仲⿇吕。
李⻳年。
然后,李⽩也在场。
连青龙寺即将出发至天竺的不空也露脸了。
贵妃三姐妹。
杨国忠。
⻩鹤。
丹龙。
⽩龙。
宴会进⼊⾼xdx

之际,宮廷乐师中最负盛名的歌者李⻳年,

轴登场。
彼时——玄宗起⾝,这样说道:“坐赏名花贵妃,旧词焉能用乎。”意指,娇

牡丹、美丽的贵妃当前,怎能继续

唱旧词呢——“传李⽩。”于是传来了李⽩。
“依清平调,你当场填词吧。”所谓“清平调”是唐代所作的新兴俗乐曲调。
曲调现成。玄宗命李⽩,配合此调,就地填词。
当时,李⽩已经喝醉了。
醉眼朦胧。
靠近玄宗御前时,他已无法脫靴。
“谁——谁来帮我脫靴?”李⽩如此说,望向⾼力士“⾼力士大人,那就⿇烦你了。”李⽩向⾼力士恭敬地行了个礼,以半带戏谑口吻及动作说道。
正因为他醉了,也正因为他是大名鼎鼎的李⽩,才敢提出这样的要求。
没喝醉而敢在宮中如此撒野,那可会⾝首异处。
对此,⾼力±若是

然生怒:“无理的家伙!”举座一定很扫兴。
他也会被说成是不识风趣之人。
“喔。这是醉仙驾临。”于是⾼力士主动向前,帮李⽩脫下靴来。
此时,李⽩拿起笔,在众目睽睽之下,沙沙振笔疾书,一气呵成的词句,正是这一首。
呼应此一新词,杨贵妃也即兴起舞。
而今,在这华清宮牡丹庭院,一切都重现了。
此刻,八十⾼龄的贵妃,在空海、逸势面前翩翩起舞。
不知是

动还是奋兴,逸势満脸通红。
关于此一宴会种种,远在⽇本国时,逸势便曾耳闻。
此情此景,如今重现眼前——而且配合贵妃曼妙舞姿的,竟是自己所吹奏的笙音。
逸势和空海对看一眼。
空海啊,予愿⾜矣,死而无憾——逸势的眼神如此说道。
橘逸势流着泪继续吹笙。
云想⾐裳花想容,舂风拂槛露华浓。
若非群⽟山头见,会向瑶台月下逢。
一如空海之前所评价,此歌词乃是才情之作。
惟有才情存在。
只有耀眼生辉的词句,淙淙流动而已。
词句中,大概没有所谓的深刻思想,甚至没有任何

动。
只是存在着基于才情所编织而成的词句。
而,杨⽟环也正以此翩翩起舞。
一枝红

露凝香,雨云巫山枉断肠。
借问汉宮谁得似,可怜飞燕倚新妆。
写此歌词的李⽩,因脫靴事件而为⾼力士怀恨在心。
也因为此一歌词,李⽩遭⾼力士自长安赶走。
词中的“飞燕”指的是汉成帝

妃,后来成为皇后的赵飞燕。
她擅长歌舞,因美貌闻名。
歌词中,李⽩将贵妃比拟为飞燕。
⽇后,⾼力士便在此文句上寻隙挑拨。
飞燕后来虽然成了皇后,却因出⾝歌女,行为放

,最后被废。
将贵妃比喻为飞燕,岂非暗示贵妃低

呢?⾼力士如此指责。
分明是有意找⿇烦。若非李⽩要⾼力士当众为他脫靴,歌词也就不会出事。
然则,⾼力士对此却耿耿于怀。
名花倾国两相

,长得君王带笑看。
解释舂风无限恨,沉香亭北倚栏⼲。
代替李⻳年

唱这首歌的丹翁,眼中潸潸落下两行泪⽔。
宛如消融在夜气之中,乐音沉寂了下来,一切复归于平静。
贵妃也停止了动作。
没人发出任何声音。
静谧之中,仅有火焰燃烧的毕剥声响起。
贵妃看似恋恋不舍。
明明想多舞几回,音乐却戛然而止。
她凝视着夜阑苍穹,仿佛在寻觅那飘然逝去的乐音。
“都已过去六十二年了…”⽩龙喃喃自语般说道。
却无一人响应。
沉默之中,⽩龙的语音又再响起。
“六十二年光

——当真就这样消逝了吗?”依然无人响应。
“大家都到哪儿去了?”“——”“丹龙啊,只剩我们和贵妃还活在人世。”“——”“皱纹満布,老态龙钟,只剩我们还活着。”啊——⽩龙望向四周的牡丹,说:“花⾊依然,一如往昔——”“——”“然而——”说到这里,⽩龙哽住了。
他再也说不出任何一句话。
“梦幻一场——”丹翁说。
“一切都是梦幻啊。”“梦幻?”“——”“你是说,那一切都是梦幻?沉香亭之宴,安禄山之

,马嵬驿事件,连华清宮之事,一切都是幻梦?”“我们都是已经结束了的梦幻中的亡魂。”
“——”“话说回来——”丹翁静静开口,语气很是温柔:“那以后的事,可否说来听听?”“那以后的事?”“我们为此梦幻收拾残局之前,⽩龙,你告诉我吧。”听到丹翁此话,⽩龙呵呵⼲笑:“好吧。”⽩龙轻轻点头。
“就算你不咐吩,我也打算这么做。就算没人来到这儿,我也打算说出来。”⽩龙以指尖按着眼睛,看了丹翁一眼,又望向空海等人。
“我把你们当作是玄宗。你们既是⾼力士,也是李⽩、晁衡或不空,以及死去的众人…”没人发出任何声响。
“我就在这个亡者曾经聚集的场所,述说那以后所发生的事吧——”于是,⽩龙便以苍凉的声音,慢慢说出事情的经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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